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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“喜迎二十大 唱响新时代”河口区《新淤地》文学作品展播:《摇摆鼓楼》

    东营市河口区文化馆   2022-04-24 14:20:20 作者:SystemMaster 来源: 文字大小:[][][]

          文学作品具有深沉的力量和隽永的魅力。经典的文学作品有筋骨、有道德、有温度,必然是思想内容和艺术表达有机统一的结果。

      《新淤地》是河口区文旅局主管、文化馆主办的文学艺术期刊,自1988年创刊以来,立足河口,面向全市,辐射全国,发表了大量优秀文学艺术作品,拥有一大批高层次作者和忠实的读者群,无论是内容质量还是装帧制作,在全国县级文学艺术杂志中堪称翘楚,得到了广泛赞誉。

      今年是中共二十大召开之年,河口区文化馆将集中展播一批《新淤地》入选作品,以此吸引并激励更多专业作家、文学爱好者创作出更多的文学作品,发挥文学作品聚人心、暖民心、强信心的作用。不断提升作品的精神能量、文化内涵、艺术价值。讴歌新时代,弘扬中国精神,打造文化交流新高地。本期请欣赏:


    摇摆鼓楼

    王耀明
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8日上午10:00

           大太阳挂天上,没有一丝风,装置区里热得像蒸笼。车间办公室还是比较凉爽的,王耀明走进去,浑身热汗发一个哆嗦,不禁皱了皱眉。

         “王主任,空调设得27℃,”迎过来的车间班长看着他脸色,小声解释。公司规定,夏天空调温度不得低于26℃,否则按照违纪处理。而他,这大热天出来转悠,正是为了检查违纪。

         “夏天就该出汗。整天吹着空调,寒气入体,老了就受罪了。”王耀明脚步没停,边说边往里走。班长赶紧答是是是,扭回头对着同事们撇撇嘴,大家就都无声地笑了。

           高月玲正在桌前收拾操作记录本,她头也没回,一边收拾一边说:“王作家就是读书多,中医都懂。”人们终于绷不住,轰地笑出声来。

           高月玲跟王耀明同一批入厂,都是单身时候还朦朦胧胧有点小暧昧,后来了解深入,发现这个人整天除了读书就是写作,好像怪物,就及时抽身退步,保得颜面。再后来王耀明娶了张云华。张云华晚两批进厂,水灵得像跟小葱,高月玲气不忿,曾经当面问张云华:

         “你不知道他有病?”她指指脑袋,“除了看书就是写作,梦着当作家哩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张云华就笑:“俺不知道作家不作家的,俺就是觉着他人实在,不沾烟酒,这是多好的习惯啊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在车间里,想找个不沾烟酒的男人,可真是不容易。

           再后来,王耀明真就发了很多文章,慢慢有些名气,加入了作家协会。再再后来,上调到公司办公室去了。再见到他,就只在下来检查纪律的时候了。年轻人都在点头哈腰叫着王主任,只有高月玲,敢阴阳怪气开玩笑。王耀明也不恼,有时候站住聊两句,鉴赏一下她的新裙子,询问在哪里买的,说回头也给老张买一条。他走了以后,年轻人就都向高月玲投来钦佩的目光,这目光让她很受用,渐渐就盼着他常来,来了必定要开他一阵玩笑。

           这次,王耀明走了以后,新来的青工王飞凑过来问:“高姐,王主任真是作家?”

         “那是,大作家,听说省里都有名呢!”

         “我也喜欢读小说,他写过什么作品呀?穿越?玄幻?”

         “我哪知道?我又从来不看书。”高姐不禁涨红了脸,气愤地走开了。
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8日上午11:00

           公文材料堆积如山,在办公桌上码成厚城墙,把桌后的人包围在谷底。王耀明正在电脑前忙活,手机响。接起来,一个甜美的声音像在耳边轻轻地吹热气,隔着屏幕都能觉出来,“喂?是王老师吗?”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一阵酥麻。他放下鼠标仰到椅背上,开心笑着:“鄞总啊”。

           鄞总是东津渡投资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,她是来商量那个读书活动后面怎么弄的。

          市里读书节开幕了。市电视台为了配合宣传,决定给每个读书会全程录制一场,放到电视台播出。在利津县,只有作家王耀明自发组织的“倾城读书会”这一家。去年读书节是现场大会,有点儿华山论剑的意思,王耀明率领胡姐和小张去参会,面对强队如林,丝毫不落下风。胡姐跳了一支舞,王耀明现场来了一段朗诵,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今年活动一开始,市电视台刘台长就点了倾城读书会的名。今年活动的主题是“读书会进社区”,接到通知,王耀明首先想到了东津渡社区。这里正在进行大规模拆迁改造,要打造现代教育康养宜居社区。这是县里主抓的工程,露脸的机会肯定是需要的。

          果然,鄞总很感兴趣,亲自调度。本来计划7月29日举行,结果台风“烟花”来了;推迟到8月4日,德尔塔疫情又来了。鄞总郁闷得要命,王耀明却无所谓,因为他志不在此。电脑上,已经有一篇文字像黑色的墨汁,正淌满他的屏幕。


          东津书院项目计划书草案

          一、项目名称:东津书院

          二、设立理由:设立这样一个平台是我个人多年的梦想。

          现实中我是一个体制外的企业员工。我从一线操作工人做到中层管理人员,业余时间一直坚持文学创作,是中国作协会员、市作协副主席、市文化之星、市政协文史专员、民主党派成员。

           四十岁以后我的思想从个人书写转向关心普罗大众,进而谋求改造社会。儒家所谓从“独善其身”到“兼济天下”。佛家所谓从个人成佛的“小乘教法”转变到以普渡众生为目标的“大乘教法”。我对社会改良开出的药方是从教育入手。从梁启超到鲁迅,百年前那些五四先贤们也是这么做的。当时人民没有解放,政治环境的黑暗使他们的努力成为悲剧。现在海清河晏,大国争雄,我们有条件这样做;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要从教育入手,我们有义务这样做;国家的双减文件大力促进素质教育,我们也有责任这样做。也就是说,教育承载了我的人生理想。

          我组织举办读书沙龙,到凤凰广场开设公益讲座,到凤凰实验中学开设公益课,与文学界同人发起开设倾城读书会,与教育局联合成立津城读书会,开办倾城写作培训班,都是这一理想的尝试。前面这些活动都是免费的,因为场地是协调来的;培训班是收费的,因为场地是租赁来的,但是没有个人盈利,我还倒贴进去2000元。

          三、条件扶持

          争取书院每个周末都有免费讲座。全年保证举办40场。按300元一场估算全年需要扶持经费1.2万元。课程定名“史记人生”,通过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名人事迹,促使学生和家长思考人生,培养积极向上的人格,塑造良好三观。

           四、经费说明:

           如果是常设课程,就作为主讲老师的务工务餐交通补助。如果是名师讲学就作为接待费用。

           需要说明的是,我个人年收入十六万,平均一天五百元,休班就扣钱,也就是说,这个常设课程的补助并不如我的工资高,我不是为了挣钱来搞这个事业,但是为了持续发展,公益活动的交通误餐补贴国家是支持的。如果是接待,这个费用只够菜钱,酒还得自己搭上。据说文化馆公益讲座也是300元的标准,老年大学讲座是每节课100,但是他们的课时短,一节课是四十五分钟。道听途说,仅供参考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老实说,这个计划书不是鄞总要的。因为这不是单纯的一场讲座,这是一个长期的项目。而这正是王耀明的初衷。他之所以弄这个,其目的就是要搞一个长期的讲坛。他需要一个“道场”。

           果然,电话里鄞总笑的更嗲了,不过话却说的很直白:“哎呀王老师,我们是做生意的,从来都是跟政府哥哥要扶持,您倒打起我们的主意来了。”接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。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不为所动:“我跟社区书记说了,他们也是穷的很。说实话,找您也是他给出的招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挂了鄞总电话,王耀明的手指随意划过微信朋友圈,看见文艺报公号上发表了一篇李敬泽的专访《作为哪吒的文学》。李敬泽是他崇拜的作家,文字特别有嚼头。他点进去,大体是说《收获》推出了APP,搞了一个“无界”大会,乍一看以为是无遮大会呢,佛教盛会吗?仔细看,哦,不是,是写作大赛。《收获》耶!高大上的刊物,据说平时都不收电子稿的,这次也终于放下身段了。哦,七月已经搞了一期,八月的主题也出来了,是“摇摆鼓楼”。摇摆鼓楼?这是什么东东啊?

           正要深入看下去,电话来了,是县工会的刘主席,约明天的午饭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 2021年8月8日下午2:00

           由于是周末,有半天的休息,王耀明给荆向国打电话。电话接通了,话筒里传来浑厚的嗓音:

          “是耀明啊,来我的“三趣馆”玩吧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三趣馆”是荆老师的书房。在麻纺厂家属院,两间平房,一方小院,栽满了爬藤植物。门楼上题着匾额,行书,墨迹淋漓。走进去,方厅上靠山几,太师椅,八仙桌,上悬一幅徐悲鸿的马,英姿飒爽。荆老师胖大身材,脸如满月,大背头,腮下一痣。只是这黑痣生在右面,与主席相左。

          王耀明走进来,把手里的一箱啤酒放在墙边。

         “听说荆老师‘三趣馆’落成,来认认门。”

          荆老师朗声大笑,寒暄让座,说起“三趣馆”的来由。本来是丈母娘的家属院,闲着浪费,租不出钱,我就收拾起来,没事儿呆在这里,谈诗论文,写写画画,也是个地方。前边厨房里大灶台,咱们炖上只鸡,天井里一座,多么畅快?

          这三趣,不是你们说的文棋酒,虽然我真好这个,我的意思是读书、教育和写作。

          王耀明告诉他,最近看他的公号“三趣馆”,写的那叫一个好,一扫酸腐气和作文气。文字灵动,又接地气,尤其是写翠园湖北大锅炖那一篇,写他喝醉回来,在湖心桥上遇到仙女,不禁击节赞赏。

          荆老师说那纯粹是自己瞎编的。但是话说回来,瞎编有什么不好?古往今来,穷书生中状元,卖油郎娶花魁,多少痴人说梦。文学就是博大家一乐,俗话说先造谣再造庙,这些地名,没准儿还红了,饭店增加了销售量,也是一大功劳。

           我退休了,弄弄这个,丰富生活吧。说着说着,荆老师伤感起来。

           可以投投稿,好多征文呢。《收获》最近搞了一个“摇摆鼓楼”,你不参加一下子?

    收获那是大刊啊,什么玩意儿?摇摆鼓楼?哈哈哈,现在的文学是越来越看不懂喽!我老了,虽然努力,还是追不上文学的脚步啊。

           刚退休的前高中语文教研组长说着,伤感地摇了摇他那硕大的脑袋。

           这时手机响了。他接起来,哼哼哈哈答应着,冷不丁冒出一句,谁?他就在我这里玩呢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8日晚上6:00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和荆向国一起走进县宾馆。县委宣传部李主任已经迎在门口。李主任三十出头,一张娃娃脸,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,任谁也看不出他已经是个办公室主任了。他嘴里连连说着真巧真巧,跟大家热情握手。

           前几天县里组织一个征文活动,王耀明工作正忙,就没有参加。有一天上午,李主任给他打电话,很客气,说请王老师帮个忙,受累做评委给征文打分。

          对这些体制外作者的态度,大体可以把领导分为两类。一类人觉得你肯定巴结政府,所以安排干活颐指气使,拿他们当不花钱的临时工。一类人觉得你不在财政领工资,觉得自己是在求人帮忙,所以礼敬有加。李主任属于后者。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手头正忙,但是李主任开口,他没有拒绝的道理。因为前几年一个荣誉称号,他从申报、递材料到审核,没少麻烦人家。当时审批成功,他想请人家吃顿饭,以表谢意,被对方拒绝了。李主任说,没帮什么忙。至于上传下达,耐心解释,那都是份内的工作。

          这话诚然不假。如果是十几年前,王耀明也许会认为理所当然。那时候刚刚毕业,天都是蓝的。但是经过了许多的曲折和不公,王耀明已经深深知道,成功有许多条件,其中有些属于必要条件。也就是说,有些环节,它不一定能让你成,但它肯定能让你不成。所谓公门里好修行,身在其位,不刁难你,不吃拿卡要,这就不得了啊。

          所以当天晚上十点多,王耀明劳累之余,仍然强撑着把三十篇征文看完了。中间有个小插曲,看到第25篇,咦,怎么似曾相识?怀疑自己太累以致出现了幻觉。再往后看第26篇,确定看过,往前翻,就是第二篇。抓紧翻回去,第27、28、29,五篇竟然都重复了,把前面五篇重来了一遍。

          王耀明觉得太晚了,就给李主任发了微信。没想到李主任秒回,说有可能是刚工作的年轻人疏忽了,您就自动删除吧。

          李主任做事有始有终。事情办完,要请顿饭慰劳评委。今天周末,约荆老师的时候说还有王耀明老师参加,惹得荆老师朗声大笑,惹出一个好巧的话题。

          席间自然是谈笑风生,宾主尽欢。一瓶白酒干完,大家扶醉而归。王耀明虽不喝酒,却是暗捏了一把冷汗。因为酒酣耳热之际,李主任说,为了保证评奖结果的公平,他是给五个人发了任务,多人同评再综合成绩。

          “只有你们三个看出了重复,所以那些人的评奖结果我们就没有采信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那些应付交差的人,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扒了底裤,自己还浑然不知自以为得计。

          “还是领导水平高啊,”在席间,王耀明由衷地说。

           他们也说到了《收获》的征文,水平高的李主任眼睛亮了:

          “一定要参赛,”他说,“《收获》啊,不要说获奖,只要入围,对你的写作那就是很大的促进,对我们县的文化建设那也是很大的成绩。”

          他呷一口酒,又笑着说,“当然,不获奖也没关系,重在参与嘛。”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9日中午12:00

           炖鸡店在老财政局单位小区的一楼平房里。中间一张大圆桌,此刻端上了热腾腾鸡汤。主陪刘德华是县工会的主席,业余写诗,有一个很大气的笔名叫华北。四十年前,他还是汀河镇平墩湖村民办教师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。诗歌投进邮筒,就插上了绿色的翅膀,从黄河入海口一直飞到新疆石河子,发表在《绿风》诗刊上。后来,他凭借诗歌的翅膀,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,一直干到县工会主席。到这个位置,他已经是一个著作等身的诗人了。

          诗人华北被诗歌滋养的很富态。他端起酒来,热烈欢迎来自北京的诗人王平津,还有来自本市的诗人王淮海。王淮海名下有五十家连锁店,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,他最近刚从不知道是布达佩斯还是布拉格回来,细眯着一双小眼睛,还不太适应国内房间里缭绕的热气。

          饭局的气氛在热烈中有序进行。他们先是讨论了当地的气候,又说起文坛上的趣事,为了助兴,也讲了一些少儿不宜的黄段子。对一些赤果果的性事讨论,刘主席说,要把这次有意义的谈话记录下来:某年月日,华北与诗人三王谈性于此。房间里就响起一阵嘹亮的笑声,如同惊起了鸽群。

          鬼使神差的,王耀明又说起《收获》的征文。天地良心,他真不是有意的,就是说顺了嘴,这两天老有这个话题,到嘴边就顺着溜出来了。

          “没意思,”华北说,“想上刊,要先认识人。”他把酒杯放到桌上,“并不是要发关系稿,而是,争取一个被认真看稿的机会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怎么认识啊?”

          “树不倒,是窝小。想办就能成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你又误导年轻人,”王淮海把眼睛睁开笑起来,“现在的关键是,你为什么去参赛?”他顿一顿,仿佛在思索,脸上的玩世不恭隐去了,显出肃穆的神情。“你写作是为了什么?”

           王耀明嗫嚅着,没有回答。

          “要写,就把你的生活写出来。把你的忧伤、痛苦、愤懑、焦灼,全都撕裂开给人看。”

          他的表情是那种巫医上神的表情,充满了宗教般的光辉,与饭局的气氛格格不入。王耀明看到他望过来的眼睛,心里一惊,手指没捏住茶杯,殷红色的茶水洒了出来,像血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9日晚上10:00

          王耀明骑一辆飞鸽自行车在夜风里飞翔,夜风像黑色的丝绸滑过肌肤,空气里满溢了夜来香的清甜。这辆老车子已经碱了钢圈,锈了辐条,不过车架依然结实。它是王耀明花五百元在旧货市场淘换来的。骑这种车子能直起腰来,这就把弯腰的冲刺变成了舒缓的游荡。他很享受这种惬意,尤其是在夜里,仿佛自己羽化成仙了。

           路灯下,一个人套着老头衫,踢踏着拖鞋,正在悠闲地遛马路。他手挥蒲扇,摇摇晃晃走,宽阔的肩膀托着棱角分明的脑袋,仿佛退休在家的老头。王耀明驶过身边,停下。

          “耀明?”“鹏举?”他们几乎同时惊呼出来。

           他们热烈握手,随后挪到路边人行步砖上,站着说话。

           李鹏举是车间里的老同事,于若干年前辞职下海,已经很久不见面了。当年他们最是谈得来,一起读书,一起报考自学考试,有很多共同的回忆。李鹏举学法律,后来出去当了律师,这是回老家来探望父母,顺便给自己放个假。现在知道,他在青岛已经转行做进出口贸易,是一个产业园的老总,身价过亿了。它的平台上,注册了上百家贸易公司,都是朝着政府的返税政策去的。

          “这是小钱。有些胆子大的,在税票上做手脚,一个月就是一个大数。”李鹏举的酒劲上来了,看来晚饭没少喝。他长出一口酒气,夸张地伸着食指,摇晃着。

          “多大的数,一千万?”

          “说小了兄弟。一个亿,一个亿呐!”李鹏举眼皮耷拉下来,“够多少人家过一辈子啊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早晚挨枪子。国家能饶了他们?”

          “那是,这事哥不干。不过,”他拽住王耀明胳膊,“你跟哥走,你的能力哥了解,太了解了,你跟哥走,别再写什么屌日的文学。哥那里需要你啊。”

          他跨过来把王耀明抱住了。也许是想起了伤心的往事,创业艰难百战多,也许还有着分离或者背叛,他开始嚎啕大哭,眼泪鼻涕抹到王耀明的后背上。

           这个夜里,王耀明翻来覆去睡不着,不知道是因为那一个亿还是那嚎啕的哭声。到凌晨一点,他坐起来,翻出一个本子,郑重地写下题目《摇摆鼓楼》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10日上午9:30

           高乐霞打来电话,很兴奋。告诉王耀明,由她担任会长的电影家协会已经被有关部门正式批准,从此她就要大张旗鼓、鼓起斗志、志在必得、得寸进尺地进军影视界了。单位也会配备经费,组织人员,调配办公室,争取全力拍好短视频。他王耀明也要在高会长的直接领导下,认真琢磨剧本,争取成为一代著名编剧。最起码盖过刘震云,压过老谋子。

          “别再弄纯文学了,未来是短视频的天下!”她用一句话总结陈辞。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坐在那里,愣了一会,在电脑屏幕上继续敲那未完成的四个字:摇摆鼓楼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10日下午3:00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还坐在椅子里,电脑屏幕上还是那四个字。他揉一揉酸胀的额头,掏出手机打电话。

           倾城读书会的群里,开始发出新消息。

           慕容吹雪:

           江湖救急:因大家时间安排不合适,无法线下交流,所以召开网上紧急会议。王会长要参加《收获》征文比赛,题目“摇摆鼓楼”,请大家各抒己见。

           王语嫣:

           什么体裁?是写现代诗吗?

           西门红柿:

           这种题目最好是往深处挖掘,浅尝辄止必然喝不到井水。

           老榆树:

           鼓楼是一种老旧的象征,摇晃鼓楼那就是对传统的颠覆。

           西风瘦马:

           同意楼上意见,最起码是试图颠覆的努力。

           慕容吹雪:

           是摇摆不是摇晃。

           托耳思太:

           摇曳生姿。

           小甜心:

           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。

           老榆树:

           笨重老旧的鼓楼,代表了传统和旧中国,它要是摇摆起来,就像大象在跳舞,这个题目很有现代感哦。收获就是厉害。

          口水成湿:

          摇摇晃晃的人生,摇摇晃晃余秀华。

          托耳思太:

          不要说这个娘们,恶心。

          ……

     

          2021年8月10日晚上8:00

          家具店里,王耀明坐在茶桌旁喝茶。店主于明海是他的老朋友,此刻正站在画案前提着一只大狼毫写字。

          “要我说,作为先锋艺术,你们作家比我们走的还远。书法正在回归传统和大众,艺术探索却不能迎合大众,阳春白雪必然曲高和寡,最后就是束之高阁。受众是纺锤形的嘛。最好和最差是一个待遇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走出来,乘凉的人们已经稀少了。他路过一个瓜摊,卖瓜大娘正把切开的红瓤大西瓜塞进缺了门牙的嘴里。他停住买了一个。付钱的时候,他问:

          “大娘,你说什么是“摇摆鼓楼”?”

           大娘说,鼓楼啊,知道知道,电视上演的那个,在北京,大前年小儿子带我们去了,还去了天安门。唉今年雨水大,瓜没有那么甜了。

          王耀明觉得很有意思,走了几步,看到环卫工人正在清扫道路,他又停住,问:

    “大叔,你说什么是“摇摆鼓楼”?”

          工人愣了一下,确定是跟自己说话,然后,他紧张地搓着戴手套的双手,嗫嚅着说,自己是跟儿子进城的,闲着扫扫街道。又强调说,不缺钱,就是觉得有个事干。

           走回小区门口,见门卫大爷正在认真核对防疫登记本上的记录。他走过去,问老人:

    “大爷,你说什么是“摇摆鼓楼”?”

            老人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说,认识你哩,知道你是个作家。不瞒你说,我年轻时候崇拜作家。没写啥作品,读了些书,陈村的《大渡河》都看过,《收获》上的,好多人不知道这书哩。我当了一辈子村支书,没走出黄土地。我给你指个人,你这个问题呀,最好去问垃圾箱那边的老陈,捡废纸壳子的,他当了半辈子老师,学问深得很。

          那他退学金不是很高吗?

          民办的,现在也发钱了,孩子买房压力大呀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2021年8月11日中午12:00

          凤凰广场是利津县城的中心。这里绿树成荫,鲜花缀满枝头,树梢后面现出翘角飞檐的楼阁,一只火红的凤凰插翅欲飞。而在大理石铺地的宽阔广场上,一条横幅扯在半空,椅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男人,齐整的衣衫像公务员,眼角深密的皱纹控诉着主人熬夜的坏习惯,黑头发里面已经显出星星点点的白。

          横幅上写着:讲出你的故事,报酬100元——《摇摆鼓楼》组稿会。

          人们来来去去,有的驻足凝眸,有的交头接耳。骑自行车的,骑电单车的,骑共享小黄车的,开摩的的,都聚集到广场前的马路上来,议论纷纷,熙熙攘攘,汽车鸣着笛,小孩子哭闹着,渐渐像赶大集一样。

          太阳被一块云彩挡住了。王耀明舒展一下被晒晕的额头,现在,他更像是一只猴子,正在被数十百人围观。人们对他指指点点,却没有一个走上前来。

           终于走过来一个人。那人光着膀子,穿着破烂的裤子,上面沾满了土。他是这附近建筑工地上的工人,几乎每天中午都到广场大树下睡午觉。今天他照旧提着一瓶矿泉水,散漫地走过来。

           真给钱吗?我有故事。你是拍电影的吗?

           请坐,请说吧。我们觉得故事满意就给钱。

           你们是剧组吗?我可参加过剧组。那年在郑州,一个剧组来取景。别人都躲了,我就不怕,结果当了群演。

           说你的故事吧。

           你先给钱。

           你先说。

           靠,骗子,我怎么知道你给不给钱?

           那人咣当一声踢开凳子站起来。他骂骂咧咧走到大柳树后面去撒尿。王耀明无奈摇头,依旧坐回椅子上看着街面。

           在他背后,那人又走回来,从裤兜里掏出一截粉笔,在大红标语上添了个“0”,恶狠狠对他后背方向吐了口痰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从厕所回来,桌前已经站了两三个人。正在那里闹闹嚷嚷。

           人呢,人去哪儿了?

           我就是,你们请坐。

           不用坐。你不是要故事吗?我们有。你听着啊,这是真事。我们老家是无棣的。在我们村里啊,从前有个庙。庙后面有个楼,楼上有一口钟,我们都管它叫钟鼓楼,说是那楼能压住徒骇河的水怪,所以我们那里年年风调雨顺。我老爷爷的爷爷是个翰林,小时候读书起得早,天还没亮呐,他走过去,那楼里就走出人来向他行礼,说他是文曲星下凡,比自己官大,所以得敬着。

           这是真事啊,有一天我老爷爷的爷爷上茅厕,一个小鬼就出来吓唬他。老爷爷才是个小孩呀,五六岁,他也不怕,把手里提的灯笼就顺手放小鬼头上了。嘴里说:给我掌着灯。小鬼也不敢动,只好给他顶着。小鬼说,老爷老爷你好大胆。老爷爷说,小鬼小鬼你好大头。

          嗯,这个故事好。

          这故事好吧?还有呢,我老爷爷的爷爷是怎么死的?告诉你吧,是一泡屎害死的。话说我老爷爷的爷爷当了知县。

           翰林怎么着也得当知府啊。

           也许是知府吧,我说错了。他老人家孝顺,就把老爹接过去享福。老人家年纪大了,眼神腿脚都不好,出个恭也费尽,下人们就伺候着。这一天闹土匪,匪人攻城很急,衙役们赶紧伺候老爷上轿,出城逃命。老爷孝顺呐,说我爹呢,全家人找老太爷,老太爷正在解大手,左等右等,耽误了时间,结果被土匪围住,全家被杀。唉,可惜了。

          既然全家被杀,那您祖上是怎么传下来的呢?

          人群就哄笑起来。那人一挥手,你管呢?给钱!

          这跟“摇摆鼓楼”也不沾边呀?

          咱就说这“故事”好不好?不是你说的故事好吗?好就给钱!

          好好好,王耀明掏出100元递过去。

          怎么着,耍赖啊?还差九百!

          王耀明懵了,在众人的哄笑声里,他回头看见那被改成的“1000元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警车来的时候,王耀明正被人抓住脖领子。那几个人懒洋洋站在一旁观敌掠阵,看见警察来了,发一声喊,作势要走。警察截住去路,一起装上警车,呼啸而去。

           在派出所,王耀明急赤白脸跟警察解释。他唾沫横飞,手臂乱舞,其间用到了多种创作手法,包括但不限于说明、议论、比喻、夸张、排比等。讲故事那人不做过多辩解,只认准一条,给钱。最后,经过公司出面协调,警察批评教育,双方都做出了道歉,然后签字,握手,出门各走各路。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到广场去摘下标语,扶着大柳树根儿蹲下来,叹气。这时,一个身材瘦瘦的妇女走过来。她怯生生站着,又陪着慢慢蹲下,说,大兄弟,我有故事你听吗?又赶紧解释,我不要钱,不要钱。

           我五十多了,活得不容易。我爹死得早,娘是童养媳出身。拉扯我长大,孤儿寡母,门前是非多。我有个意中人,是同村的,彼此有心意。走夜路被邻村这个没良心的糟蹋了。娘是老思想,说我破了身子,认命吧,非要我嫁给这个畜生。我那人当兵要走了,来问我准话,骂我变了心。我哭的死去活来,可是没法说。就这样跟了这个畜生。满心想好好过日子吧,谁知道这个没良心的抛下我们母子,满世界浪荡去了。我守着儿子过不下去,前邻居很照顾我,我要改嫁。娘接受不了,说辱没了门风,举着农药瓶子要死在我面前。我哭没了眼泪。就这样拉扯起儿子,花二十万给他娶了媳妇,那是一辈子的积蓄啊,为这还欠了债。结婚后,媳妇要吃要穿,从不下地干活,就是灶房里都不去一趟,让我儿子端过去吃。为着染个红指甲,我嘟哝了一句,就要我儿子跟我断绝关系,不然就离婚。你说现在离个婚咋这么容易哩。到底离了婚,要不是赶上村里拆迁,我儿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。娶得这第二个,我是一句话也不敢说,每天就是洗衣做饭看孩子,小两口一进家门,我就躲出去。躲出来也没地方去,就在这转悠。大兄弟,我憋得慌呀,平时也没人听我说说话。今天谢谢你,听我唠叨这么多,你要故事,我改天还说给你。

           广场前,人群早都走散。汽车驶过,碾动黄叶翻飞,已经立秋了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随后几天,王耀明走过一个个路口,进出一个个店铺,服务员、厨师、理发师、快递员、职业炒股的、彩票经营者、社区网格员,那一张张褶皱面孔,一双双浑浊老眼,一个个孤独身影,都被王耀明拍进手机,他们的故事也被记录在本子上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14日晚上6:00

           接到电话的时候,王耀明正在电脑前挥汗如雨。他端坐桌前,平托双臂,像坐在钢琴前的演奏家。他的十个手指像在琴键上跳舞,噼里啪啦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

           手机显示廖总,王耀明赶紧接起来。

          “县宾馆408,你过来一趟,把办公室那两瓶茅台送过来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收势停住,看一眼电脑上黑色的墨迹,正如水流一般奔淌。他恋恋不舍站起来,目光扫到桌旁的《山东商报》,上面有一位熟悉作家的照片。那位目光坚定的女生正在接受访谈,旁边是她的金句:在我眼里,好人坏人很容易分辨。凡是支持我写作的,就是好人;凡是阻碍我写作的,就是坏人。

          那是杨不嫁。王耀明敬佩地看一眼那张清秀面孔,又重新坐下,给司机小张打电话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县宾馆里,廖总正端着一杯酒,满脸笑容坐在那里,听县工会刘主席说着作家王耀明。

          这也说明了你们公司精神文明建设抓得好啊。

          哪里哪里,这都是县里领导的好。没有领导们的关心和支持,我们怎么能取得进步呢?我经常跟小王说,要虚心,要多向领导们请教。在文学创作上,他态度还是认真的,这样,我回头就给他压担子。还有那个企业工会的事情,既然上面政策这么好,我们回去就把自己的工会成立起来,这项工作一定要走到其他企业前头。

           他跟刘主席碰了一个,又说:“您是我见到为数不多的好领导啊。非亲非故的,这么给小王说话。这就是贵人呐。”他嘬一口,仍旧端着,又说,“我已经把小王叫过来了,他一会儿就到,待会儿让他亲自给您端酒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这时小张推门进来,廖总直愣愣看着他,问:“小王呢?”

          “王主任安排我来送东西,他在办公室坐着呐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廖总的脸就慢慢青过来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15日凌晨3:00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伸一个懒腰,从椅子上站起来。腹部传来灼热感,他垂下手捂住,捂了一会,开始沙沙地疼。他想起没有吃晚饭,就去橱子里翻出一包方便面,丢进快餐杯里泡了,又折回来,重新读一遍刚完成的文稿。

           这是一部精彩的小说,他写的就是身边的人间烟火。眼里看到的,耳里听到的,那些活色生香,那些喜怒哀乐,就像一匹华美的绸缎,只要拿起剪刀,裁下一匹。

          在这部小说里,他把这些天来积累的所有好食材全都放了进去。煎炒烹炸,火候恰到好处,端出来,色泽明亮,令人馋涎欲滴。

           他是在职业炒股人那里获得了灵感。世间万事不出一心。只要坚守自己的本心,不要去管别人的议论。你觉得低了就买入,高了就卖出,不赚钱就坚守,赚钱就是早晚的事。那人用25万的本钱如今赚了160万,他说,最难的是守住自己的心,不贪婪不恐惧,不怕孤独。

           他是在买彩票的人那里获得了动力。做一件事就要坚持做完,无论希望多么渺茫,无论绝望多么彻底。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,那就坚持走下去。也许一辈子都不中奖,也许大奖就在明天。

          毕竟这一生,到头那一日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他揉一揉发胀的额头,心满意足。点开征文网页,寻找邮箱发出去。

          等等,他看到了截稿日期。8月14日24时。现在已经是凌晨3点,属于25日。

          他超期了。超了三个小时。

          如果是邮戳时代,还可以通融,但在电脑时代,一分一秒都清清楚楚。

          他颓然坐回椅子里,双手捂着脸,有泪水无声流了下来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15日上午8:00

           廖总让王耀明坐下,给他端了一杯茶,告诉他,公司决定成立工会,打算让他去负责。

          “工会是工人组织,我是法人,担任主席不合适。这样,主席由你嫂子担任。当然,她不管事,也就是挂个名。你还要多受累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喝了口茶,“常务副主席,”他顿一顿,又说,“就暂时让秘书小朱兼着吧,她忙前忙后的,这些年也该有个名分。这样,你就干第二副主席吧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往外走的时候,廖总又说:“办公室这块就让小张顶上吧。你轻装上阵,多出点好作品,也让刘主席高兴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谢谢领导,”王耀明转回身,鞠躬致谢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8月15日9:00

           县工会刘主席打来电话,首先对王耀明的荣升表示祝贺,又问起了《收获》参赛的事。王耀明觉得自己有信心,随后把文稿发过去了。

          宣传部李主任也打了一个电话,对他的参赛表示关心。

          不知道为什么,他没有说出逾期的实情。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9月1日上午10:00

           人力资源部。王耀明正一手拿着工资条,一手拍着桌子:

          “是不是打错了?我工资怎么才3000?这连零头都不够!”

           小伙子诚惶诚恐站起来,部长走过来,拍拍王耀明肩膀:“老王啊,工会刚成立,又属于后勤部门,领导的意思是按照基本工资发放。”

          他端起茶杯,又似笑非笑说:“唉,按说就你一个人,也好调整,要不你去找领导反映反映?”说着朝头顶努嘴。

          王耀明望一眼领导的办公室,一扭头走了。只有风追着屁股赶紧送他一程。

          开着的门缝里,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。

          “这人魔怔了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还被警察抓过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也没写出啥来,叫不响了。屁都不顶。……”

     

           2021年9月15日黄昏7:00

           小区里,张云华正在跟收废品的老陈讲价钱:

          “这都是成套的《收获》,俺家老王说有人专门收藏这个呢。咋也不能按废纸价呀!”

          “我就收藏!你要我给你一套,”老陈气哼哼过称,“就这个价,不卖拉倒!现在谁还看书?”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光着膀子晃出来。他刚才在整修电线,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土。为了生计,他开始重操旧业,下了班去挣个外快。张云华就让他也把自家电路理一理。

          现在,王耀明赶到张云华面前,把那套书劈手夺了,抱在胸前,转头对老陈说:“不卖!你的我不要,我的也不卖!”

           这时高月玲穿着一件新裙子,咯噔咯噔走过去。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争吵,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。

          张云华扭头看见,跟她打招呼:“你这件裙子我看了,老王说天儿马上冷了,没让我买。”

           高月玲这次转回头来,看着张云华没心没肺的样子,没好气地说:“我说他有病吧?这些年看你们过得挺好,我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。怎么样?”说着指一指自己的脑袋。

          “假的真不了。他是真有病。”

          “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呀,你说绕口令呢?”张云华疑惑地问。

           王耀明看着远方的天空,晚霞的余烬仍在燃烧剩余的激情。淡青色的天幕上灰云低垂,沉默一如多年的往事。

           他看见鼓楼了,金光灿烂的鼓楼。那么辉煌,那么壮观,高天的风吹了它在急速地走,渐渐变灰,变暗,变淡。它摇晃起来,它真的摇摆起来了,像一只调皮的风筝在有节奏地跳舞。王耀明拍一拍手,张大了嘴巴。胸前的书散落一地。

          他拔足飞奔,向着那一片空,跑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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